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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什么样的大学是好大学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曾被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作品有《大学何为》《读书的风景》《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等。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大学?
正因为中国大学仍在路上”,既非十全十美,也不是朽木不可雕,这才值得你我去追踪,去思考,去参与。
关于大学,有三种提问方式:为什么需要大学?这几乎不必要讨论;怎么样办大学?那光说不练不行;需要什么样的大学,这还差不多,此话题可以讨论,也大有深究的必要。世界上的大学,千差万别,不是命定如此,更不是别无选择。恰恰相反,大学办成什么样子,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主动选择的结果。有外部条件的限制,但主观上的努力同样很重要。今天中国的大学之路,到底该怎么走,仍在探索,还有商量余地。正因为没有完全定型,存在着多种可能性,这才更值得诸位去体贴、关心、介入。
媒体中的大学
将大学全都推向市场,不是好主意
大学受到世人如此高度关注,这也是中国特色。这种关注,最终落实在媒体上关于大学的集中报道。高考不用说,几乎是全民总动员,每年上演的,是同样的节目,可公众百看不厌。从试卷的押运、考场的周边环境、考试那几天的气温、考场外家长的焦急等待,还有交通警察如何维护秩序、警车运送走错路的考生等,诸如此类的动人故事,每年都有。接下来的是教师阅卷、有关部门公布录取分数线以及各名校在本省市招生的名额等;再接下来是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唉声叹气,学界开始争论考不上重点大学的学生有没有必要复读、选择民办大学前途如何、小留学生出国是否合算;再再接下来,该轮到贫困生能否上得起大学、高考状元有无奖励、各省市录取分数线悬殊是否公平等。你看,新生还没入学,故事”已经讲了一大堆。这还只是例行公事,平日里更多突发事件。如研究生录取作弊,学术著作抄袭,还有老教授的新婚姻等一系列问题,都可能成为极好的社会新闻,出现在报纸的任何一个版上。我说任何一个版”,是有所指的。以前大学新闻主要在教育版上露面,现在神出鬼没,无所不在,可以是政治、科技、法律,也可以是经济、体育、娱乐。
大学成为公共话题,吸引了众多的研究者,我也不例外。偶尔出镜,但更适合于专业著述或报刊文字。喜欢谈论大学话题,以致有时被介绍为大学史专家”。这属于美丽的错误”。因为,我的本行是文学史研究,文学史”与大学史”,形近而讹。我始终称,自己是大学研究的业余爱好者,是amateur,爱美的”。五四时期,陈大悲等介绍西洋的业余演剧,并在中国提倡爱美剧”,用的是英文amateur 的音译。中国的教育问题,关系重大;有权利且有义务谈论此话题的,不仅仅是教育部官员或教育学专家,而应该是每一个关心社会发展的知识分子。实际上,这些年来关于教育问题的讨论相当活跃,跟一大批业余爱好者的介入有关。
大学之所以成为社会热点,外在原因是:第一,百余年来,现代中国的政治体制、学术发展、经济及法律环境的形成,都跟大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大学对于中国社会进程的巨大影响,一般人都能看得很清楚。第二,由于连年扩招,高等教育已经大众化,大学的是是非非,牵涉到千家万户。你别看他是个卖菜的,只有小学程度,可他的孩子读了研究生,他同样有兴趣关心大学里的事情。第三,传媒人大多受过大学教育,他/ 她们的兴趣决定了大学可以成为社会新闻。第四,大学教授日渐明星化,其中的佼佼者,收入不如体育或娱乐明星,但也有不少坚定的粉丝”,其言谈举止同样具有新闻价值。
更重要的是内在原因:第一,中国的大学体制及教育方式有问题;第二,跟其所处的社会环境一样,中国大学也在转型;第三,正因为有问题,在转型,具备往各个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公众才有批评及建议的热情。最后一点同样不该忽视:大学话题不属于禁区”,虽有些言不尽意,总比以前捂着盖着好多了。
有一个疑问,如此局面的形成——即大学经常在媒体中露面,有无大学自身炒作的成分?应该说,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因素,尤其是著名大学五十大庆、百年校庆前后,总有大量宣传味道十足的连续报道。还有,需要抢夺生源的民办大学,比如吉利大学、西安翻译学院等,都有很成规模、带有明显广告色彩的长篇通讯。不过,一般情况下,关于大学的新闻,大多是媒体主动选择的结果。我问过北大宣传部长,媒体喜欢谈论北大,是不是你们故意营造的?他说,校方很少主动出击,大都是媒体找上门来的。原因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不一定按照你的意图来报道,太积极,很容易弄巧成拙。别的学校我不懂,以北大的情况而言,太多的媒体关注,太多的新闻报道(包括正面与负面),不是好事情。大学发展有其内在规律,不该过分受制于政府决策以及社会舆论。
你到国外看看,人家的大学校园,比我们宁静多了。没有那么多喧嚣,没有那么多关爱,也就没有那么多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的机会。传媒关注当下,需要热闹;大学追求久远,必须冷静。各有各的趣味,走得太近,在我看来,不是好事情。不针对具体的学校或媒体,我说的是整个社会氛围,即过分看重曝光率。几年前(2001),清华大学曾做出规定:在中央电视台和凤凰卫视上做专题节目,可以得10 分;这等于在非核心期刊发表5 篇论文,或者在国内重点学术期刊发表一篇论文。这个规定引起很大争议,后来偃旗息鼓了。但我也听到另外的声音,比如一所著名大学的校长告诉我,他们学校不缺学业专深的教授,就缺这种能在电视上侃”的;可能的话,他们也想找几个知名度高、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不用写论文,只要每回出镜时打上某某大学教授”就行了。这也是一个思路,等于给学校打广告。
办一流大学很难,需要社会的热情鼓励,需要大学中人的艰辛跋涉,需要积累,需要冲刺,而且还不一定成功;并非媒体上露面最多的,就是最好的学校。媒体代表公众的趣味,其关注大学,自有理由;大学必须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目光与襟怀,如何看待媒体中日益张扬的大学形象,尽可见仁见智;但无法否认的是:第一,校园里的一举一动,很可能牵涉整个社会,连北大清华对进入校园的旅行团收费都可能引发热烈争论,你就可想而知。第二,转型期中国所有的社会问题,好的坏的,通通折射到大学校园里,大学不是世外桃源,围墙早就形同虚设。第三,所谓大学适应社会发展需要,不能简单理解为订单式服务”;将大学全都推向市场,不是好主意。
从教育大国到教育强国
关注中国教育的人,大概都会承认这么一个事实:中国是教育大国,但不是教育强国。很多人注意到,2004年中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19%,高等教育规模已经超过美国,跃居世界首位。
就学术实力而言,学界普遍认为,北大清华只能排在二三百,进不了前百名。当然,如果带进学术声誉以及实际影响力,那又是另一回事。在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说过一句很有名的大话”:就教学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现在不是、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论北大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无法比拟的。因为,在一个东方古国崛起的关键时刻,一所大学竟然曾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这样的机遇,其实是千载难求的。我想说的是,大学排名取决于文化背景及理论设计,即便是国外很有影响的排行榜,也都各有其长处,也各有其盲点。说你十七,没什么好得意的;说你两百,也不必要丧气。
说这些,是有感于现在中国的大学校长,大都有理想,想做事,而且是做大事。这么一种积极向上的志趣,如果没有辅以脚踏实地的实干精神,很容易变成花拳绣腿,热衷于做表面文章。明白办大学、办好大学、办第一流大学很不容易,以平常心看待中国大学的进步,不提过高的标准,更不要拿排名、获奖说事。
学术讲究积累,单有个别天才不够,还需要一大堆学术上的台阶,不可能一蹴而就。常见学生们追问,我们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独立的理论体系?不想学走路,就想着百米冲刺,破世界纪录,这样的心态,很普遍。一开始,我会表扬他们雄心壮志冲云天”;现在,反过来,我批评他们自私”、偷懒”。尽想着破纪录后的鲜花与掌声,不愿意做铺路石。一代人,不,几代人中,摘取科学桂冠的,就那么几个。其他人的工作,很可能只是在铺路”。不否认学问是在不断推进,但大都是点点滴滴的进步;积少成多,终于有一天达成科学的革命”。这样的学术史观,现在似乎被颠覆了;你看媒体上的报道,每天都有激动人心的突破。惟一不明白的是,如果只是各领风骚三五天,这填补空白”也就太容易了。
老一辈学者讲话严谨,甚至可以说是木讷,这不妨碍我们对他们的尊敬。现在不一样了,新一代学者大都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不能说没有努力过,可很明显,说的远比做的好。这不是个人性格问题,而是学术制度造成的。都说近年中国学界十分浮躁,为什么?在我看来,最大原因是各种冠冕堂皇的学术评奖。我承认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评审之举,能长学问。对于人文学者来说,独立思考的权力、淡定读书的心境,以及从容研究的时间,是最为重要的。印象里,评奖最多的,是那些容易做假的行业。越是不自信,越是质量没保证,越需要各种奖项来保驾护航”。
得出三个小小的结论:第一,中国大学要想成为世界一流,任重道远;第二,提升中国学术水平,不能急火烧心,更忌讳乱吃补药;第三,过多的规划、检查与验收,过于频繁的学术评奖,不利于学术的发展。
大学需要学问”,更需要精神”
1931 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其《就职演说》中有一段话,近年常被引用: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楼与大师,代表着办学的两大支柱:金钱与学问。这两者都很重要,只不过世人偏重看得见的大楼,梅贻琦这才有必要强调大师的重要性。某大学校长为了表示自己看问题更全面,提出:我们既需要大师,也需要大楼。这是废话,梅贻琦主持清华时,也没说过不盖大楼。
这个话题,我想略微拓展。当我们谈论大师”对于大学”的重要性时,主要关注的是学问。可大学除了博大精深的学问”,还需要某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没能体现在考核表上的精神”,更能决定一所大学的品格与命运。
大楼”不能取代大师”,这是目前大家谈得比较多的;我想补充的是,学问”不等于精神”,办大学,必须有超越技术层面的考虑。学校办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论文、专利、获奖等,还得看这所大学教师及学生的精神状态。好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有明显的精神印记。过去常说教书育人”,不是没道理的。不管你是培养英国绅士”,还是所谓的共产主义新人”,都是把人的精神面貌放在第一位。19 世纪英国著名教育家纽曼积极倡导自由教育,以心智训练、性格修养、理智发展为目标。关注的是心智,而不是专业技能,用他的话说,便是构建概念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心智的科学构成的结果。这是一种习得的判断力、敏锐力、洞察力、见识力、心智的理性延伸力以及才智的自制力及沉着力。”(参见约翰·亨利·纽曼著、徐辉等译《大学的理想》72 页,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无论我所说的精神”,还是纽曼强调的心智”,都是以人为中心,注重长时段的影响,而非一朝一夕、一时一地的表现,故无法落实在各种硬指标上。
总的感觉是,目前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校长如此,教授如此,学生也不例外。北大学生常被批评为不谙世故,书生气太重;但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大学还没毕业,已经老气横秋,像坐了十几年办公室,对所有人事均能应对自如,这其实很可怕。学生嘛,总该有点理想主义,即便不切实际,也没关系。
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师道”有无尊严”
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大致有以下三种类型:尊师但不重道——管他说的对不对,你都得服从;重道而不尊师——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重道且尊师——追求真理,同时尊敬有道德有学问的师长。当然,师必自尊,而后生始尊之。启功为北师大书写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与传统中国传道授业解惑”的设想,很接近。问题在于,近年大学校园老出事,于是有人危言耸听,说是二千年的师道尊严毁于一旦”。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有些属于刑法管辖范围,比如杀人、嫖娼、猥亵小学生,这跟师道是否尊严关系不大。作为公民,无论从事哪个行业,违法必究。你要是把这跟特定职业挂钩,比如在教师大会上宣布:为了维护师道尊严,严禁嫖娼,那也太低级了。
大学乃社会的一部分,同样存在各种矛盾,包括:师生与政府的矛盾,极端的例子是闹学潮”;以校长为代表的管理层与教师学生的矛盾;教师与教师、学生与学生之间的矛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师生之间的矛盾。师生之间不可能没有矛盾,关键在于如何协调,尽可能使其处于比较和谐的状态。
关于大学管理,我的理想是:为中才定规则,为天才留空间。至于师生关系,我的想法是:不即不离,不远不近。此前,大家较多批评师生之间如同路人,缺乏感情交流,学校只是贩卖知识,学生选课真的是Shopping。但还有另一种倾向,很少被人提及,那就是师生之间缺乏必要的距离。
在我看来,大学校园里,教授不一定非跟学生打成一片”不可。当班主任是一回事,如果只是教学或带研究生,没这个必要。我甚至认定,教授必须跟学生保持一定的距离。表面的威严与内心的温情,二者并行不悖。过于随和,缺乏原则性,什么事都好商量,容易使学生对师长及学问失去敬畏之心,效果并不好。上学期考试,有成绩不及格的学生打电话给我,说是商量商量,给提提分数”。被我严辞拒绝后,学生还抱怨:怎么那么死板!
晚清以及二三十年代,教师很受尊重。抗战是一大转折,炮火连天中,百无一用是书生”。五十年代的思想改造,对师道”是一大冲击;到了文革”,更是斯文扫地。最近二十年,政府在努力,包括设立教师节,增加学校拨款等,民间的态度也开始转变,可以说,教师正逐渐捡回失去的尊严。但东部与西部、城市与农村、大学与中小学、大学里从事基础研究的与应用研究的,所受到的尊重以及经济收入,仍有很大差距。
社会上普遍以金钱为评价标准,不再相信知识就是力量”,也不再附庸风雅了。说句笑话,以前把老板叫老师,现在把老师叫老板。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在北京,你走进饭馆,服务员保准叫你老板”。我曾试图纠正,但没用,说是叫老板好听,大家都高兴。现在连大学校园里,也都流行这样的称谓,管自己的导师叫老板”,真是岂有此理。师生之间,不再是从游、问学,而是雇佣关系,这太可悲了。
最后谈一个小问题,即校园里的礼仪。几十年反对形式主义,再加上文革中的破四旧,中国人不再讲礼”,很可惜。不久前,文化部召开当代中国文化建设与发展研讨会”,有学者说起:在校园里碰到老师,怎么办,打不打招呼,该怎么称呼。视而不见,不太礼貌;叫老师好”,好像小学生;叫某某老师,则可能影响人家的生活。那位先生称,最好就叫老师”,不带姓。我的意见是,只求适意,不必太拘泥。或点头微笑,或打打招呼,或干脆回避,视情境而定。你想,教授在校园里散步,或思考,或休息,或亲密交谈,或陪客人游览,你硬要上去打招呼,不太合适。尊敬师长,有此意识,但不强求。
所谓的礼”,并非只是仪式,很大程度是一种心情。辜鸿铭认为,礼”应该译为Art”,而不是Rite”;周作人对此大为赞赏,称这就是生活的艺术”(《雨天的书·生活之艺术》)。所谓生活的艺术”,不仅仅在于调和禁欲与纵欲,达成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还包括控制理智与情感、调节社会与个人、兼及庄严与轻松等,确实是一门艺术。惟一需要说明的是,我不主张自上而下地制礼”,那样做,很容易意识形态化;我更倾向于通过教育,逐渐养成。